名家秦牧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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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蝶樹【1】

　　人們常以贊美之筆，描繪南國的鮮花。

　　可是，洋紫荊——原名“羊蹄甲” 的花，卻常常被人所忽略，這大概是因為它既不是草本植物，又不是灌木盆 栽，而是生長在喬木上的緣故?是因為年宵花市上，從來沒有人擺賣這種花? 是因為在廣州，它不過是極為尋常的街道樹?盡管如此，洋紫荊仍不失為南 國一種極為出色的鮮花。

　　站在紫荊樹下，但見一樹繁花，宛如千萬彩蝶云集， 好像走進了夢幻境界，也令人禁不住想起云南馳名四方的蝴蝶泉……

　　洋紫荊的花和葉長得十分有趣。

　　它的花有五片花冠，四片對稱地分裂兩 側(cè)，一片翹起在上方，布滿色調(diào)頗濃的彩斑，很像蘭花的花舌，因此有人稱 它為“蘭花樹”。

　　三色堇在南方被人叫做“蝴蝶花”，其實，這頂桂冠戴在豆 科植物洋紫荊的頭上，也是合適的。

　　不知道洋紫荊有幾個不同花色種類的人，每每以為它們不斷在變幻著顏色，像被稱做“嬌容三變”的木芙蓉似的。

　　他們哪里知道，這是紫荊樹的家 族，為了獻出色彩繽紛的鮮花而進行著接力賽跑哩!你看，從隆冬到暮春， 洋紫荊陸續(xù)開花，紫色、紅色、粉紅色，次第開放，要足足鬧騰好幾個月。

　　最先開花的是紫色那一種，花期竟是在寒風凜冽的春節(jié)前夕，和炮仗花、梅花同時綻開花蕾。

　　它著實可以稱得上是南國的報春使者!

　　紫荊樹的葉子也非常有趣，就像它的本名羊蹄甲所顯示的那樣，仿佛羊 蹄一樣，每片葉子都毫無例外，是由腰子形的對稱的兩面合成的，末端凹了 進去，把它折攏起來，簡直像是一只綠色的蝴蝶，又像兩個形影不離的好朋 友。

　　于是有人又給紫荊起了一個諢名，叫做“朋友樹”。

　　在高緯度地方，人們大概是看不到這種洋紫荊的。

　　我有一個朋友，由于喜愛這種花樹，特意起了個帶“荊”字的名字，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北上延安 參加革命，后來犧牲了。

　　他的妹妹回南方省親的時候，特意采了洋紫荊的幾 片葉子和花朵，夾在書里帶回北方，好讓孩子們知道“荊”字的來歷，生命 本應該這樣地繁花似錦呵!

　　在紫荊盛開的時候，我很喜歡站在樹下，聞聞它的幽香，端詳它那一串串彩蝶似的花朵，觀賞它那對稱得出奇的羊蒂般的葉子。

　　清風吹來，落英繽 紛，花瓣撒滿了頭、肩，我也不想拂掉它，心中禁不住引起一串遐想：…… 在古老的年代，有這么一對俠義的朋友，一個為崇高的目標犧牲了。

　　另一個 也奮起斗爭，用慷慨壯烈的死為人民紓難，為至友復仇。

　　他們死后被葬在一起，埋骨的地方就長出這么一株紫荊樹——朋友樹來，每片葉子都互相對稱，五彩繽紛的蝴蝶也成群飛來憑吊，不愿離去……。

　　這樣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友誼，這樣動人的故事，人世間，生活里是的確存在的，它值得謳歌，并且令人想到可以編出一個美麗的童話。

　　站在滿樹蝴蝶的紫荊樹下，我不禁想入非非了。

　　浮土德小插曲【2】

　　當報上登出歌德故居被毀，那千萬人憑吊的小住宅變成—堆瓦礫，而且，屋前象征和平的橡樹竟變成絞刑架的消息時，—個老德國留學生惘然地告訴我：他和一本德文《浮土德》的美麗悲哀的故事。

　　他十幾年前在德國一個拍賣場上發(fā)見一本精裝的早期出版的《浮士德》，里面有異常精美的十幀插圖，這本書曾經(jīng)許多名人閱讀過，老威廉皇帝讀完之后在上面簽了一個名字。

　　顯然的，這是一本名貴的，甚至有點古董氣的書。

　　公開拍賣開始了，大家都想要這本書，于是我們這位朋友和許多德國人競爭著，起初他出幾個馬克，以后人家加到幾十個馬克，最后他出到七十幾個馬克，勢在必得，但那些德國人競爭的熱情也末稍殺。

　　忽然，拍賣員把鈴一搖，笑著宣稱道：“這位東方朋友看樣子很喜歡這本書，我們大家不如本地主之誼，讓給他罷!”那些競爭者們聽了熱烈鼓掌表示同意，于是這位留學生以七十幾個馬克買了那本寶貴的書。

　　回國后不久戰(zhàn)事爆發(fā)，這位朋友在戰(zhàn)場上，每次躲空襲，什么東西都不帶，口袋里卻藏著那本書，但在一次大規(guī)模的轟炸下，他受了傷，那本書也被炸得粉碎。

　　……最后的結(jié)局使我們想起歌德的故居和那株染了血的老橡樹。

　　這位朋友敘述這段往事，不勝感慨的神情和聲調(diào)，使我想起大概將終生不忘歌德與《浮土德》，那本書毀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書的精神已經(jīng)感染了人。

　　歌德的故居毀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新的德國能夠更重視歌德的遺澤，一如新俄時代印了更多的普式庚，托爾斯泰等人的著作一樣，普式庚，托爾斯泰等人的白骨銷毀了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人類文化史上的大浩劫，秦始皇焚書，尼羅皇殺教徒，亞歷山大城的火，中世紀的精神桎梏，各個王朝的文字獄，法西s對文化的殺戮……并不曾使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角落的文化精神為之真正中斷死亡!這種精神離開簡帛、蘆葉卷、蠟板、紙張，躲藏在人們的腦中、心中、舌尖上，

　　向同一生活階層的人輾轉(zhuǎn)傳達，機會一來，又體現(xiàn)于簡帛、蘆葉卷、紙張中，想到這一層，我真要發(fā)狂地想到我們現(xiàn)在的一簞之食，一瓢之飲，里面就有古賢哲們當年身體中的一滴淚水，一粒元素細胞，我們現(xiàn)在的一個思想，一陣感情，一種潛意識，都曾經(jīng)受過無數(shù)古人的感染……想起這一層，我們真是喜悅而又顫栗。

　　“求生的人不需要立碑碣”，西方的法西s毀了歌德的故居，東方的法西s鏟平了魯迅墳頭的碑碣，行為如出一轍，但可斷言，墳里的人如果有知，決不為自己悲，墳里的人如果能冷笑，那種笑聲一定充滿了堅決與輕蔑。

　　流氓經(jīng)【3】

　　默涵兄在《垂死的“流氓文化”》一文中提到御用文人的無能，慨然于中國這個腐b專權(quán)的統(tǒng)治集團中的人物，如果寫《流氓經(jīng)》、《殺人術(shù)》……也許可以寫得精彩，對文化一 類的事實在是不內(nèi)行的。

　　但這個腐b專橫的統(tǒng)治集團扮演偽君子已經(jīng)垂廿年，到今天，在全中國老百姓一片呻吟嘆息聲中，這群官僚黨g仍舊拉長面孔裝正經(jīng)，喝血的嘴口口圣賢，聲聲國家，怎么肯寫《流氓經(jīng)》呢?但是知“公仆”者莫如我們這些小百姓，知壓迫者莫如受壓迫者，所以我愿意為此輩一畫臉譜。

　　中國人的口頭禪中，有一句叫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或者為“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這話首次出現(xiàn)于唐人著述的史書中，以后越流行越廣，終至成為一句無人不知的口頭禪。

　　除了“走”，其他三十五計是什么呢?線裝書中極難稽考，但普通人有這么一說：其他的“三十五計”就是什么“金蟬脫殼”，“借刀殺人”，“欲擒故縱”，“李代桃僵”，“張冠李戴”，“笑里藏刀”，“掩耳盜鈴”，“含血噴人”，“狡兔三 窟”，“朝三暮四”，“釜底抽薪”，“下井投石”，“斬草除根”，“順手牽羊”等等，反正這一類的所謂“成語”流傳極多，舉一反三 ，不難想見其一般內(nèi)容。

　　這一說本十分牽強附會，因為從來沒有一部經(jīng)史子集這么解釋過，而且那些四個字四個字的成語，出處各自不同。

　　例如“李代桃僵”，出自《漢樂府》，“掩耳盜鈴”，是李淵讀《呂覽》的感慨，“朝三暮四”，見《莊子》，“金蟬脫殼”出自關(guān)漢卿曲，“斬草除根”，見于魏收《移文》，三十六計包含這些內(nèi)容，大概出自明清人的臆度拼湊，但卻臆度拼湊得十分好。

　　這些內(nèi)容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流氓的精神，“三十六計”無妨稱之為流氓的經(jīng)典，流氓的哲學。

　　姑不論唐人著作中所說的“三十六計”內(nèi)容是否如此這般，但當作一種流氓精神看待，可謂得其神髓。

　　我們無妨把世俗所說的“三十六計”，認為就是某種人生活信條的總匯，這是一種破壞一切，利用一切，自私第一 ，小我至上的生活哲學。

　　不管自覺與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方針。

　　資本主義國家一般人的生活態(tài)度表現(xiàn)于馬爾騰，卡尼基等處世專家的著作中，他們教人如何溫文爾雅地跑進經(jīng)理室去鞠躬求職，如何逢迎一般人心理去做推銷員。

　　這種處世專家的著作不但風行海外，早幾年也曾風行海內(nèi)，港滬渝蓉等地曾連銷七八版，這說明一部分人在現(xiàn)實的鐵壁里碰得頭痛以后，開始在尋求新的處世方式了!但一般的中國人，包括大部分的農(nóng)民，那處世方法，生活態(tài)度卻顯然還是古老的。

　　儒家的重名分，別尊卑，中庸主義，道統(tǒng)觀念;道家的逍遙無為，不滯于物;釋家的悲天憫人，絕欲自制;一點墨子的愛，一點申韓的法治威力，彼此交互激蕩，錯綜復雜地形成一般人的生活觀。

　　這種生活觀具體地體現(xiàn)于《菜根譚》，《治家格言》，《增廣賢文》等書中，尤其是那本《增廣賢文》，簡直就是中國的處世專家的著作，無數(shù)中國人的處世態(tài)度，全給它包括了!“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啦，“知足常足，終身不辱”啦，“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啦，

　　“今朝學得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啦，“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啦，……我們可以從而體味到那種種生活觀念來源的復雜，各種文化力量，或多或少的融合，加上對慘苦現(xiàn)實的適應經(jīng)驗，使無數(shù)中國人產(chǎn)生類似《增廣賢文》的人生態(tài)度，這本書是一個坐牢的讀書人摭拾田夫野老的口諺編纂而成的，十足洋溢著中國的人情味。

　　但如果說一般人的處世態(tài)度大抵如此，那可錯過了最精彩的一種，暴虐的皇帝，荼毒生靈的權(quán)臣、清客、策士、流氓、地痞的生活觀，不是別的，就是這“三十六計”。

　　他們對什么儒、道、法、墨、耶穌、天主、回教、釋迦牟尼……表面上也許服膺一種數(shù)種，也許胡謅幾句，而實際上，他們最信仰這“三十六計”，只要能夠達到他們卑劣自私的目的，什么下流手段都使得出，不肯直白“我是流氓”，于是假托各教道統(tǒng)，假托天上的虹彩，地下的碑文，假托懺緯，假托一切漂亮名詞，一定要達到那卑劣自私的目的而后已。

　　舉例來說，為了要制死異己，不惜引狼入室乞靈異族，賣國賣民，如吳三桂之邀多爾袞，曾國藩老爺之請戈登，國民d政府之靠美國，此之謂“借刀殺人”;官變匪，匪變官，或者，一個中國貪官忽然變成了美國籍，一場定案之獄忽然又要重審，

　　此之謂“金蟬脫殼”;對異己加些誣蔑的頭銜，如清廷王公貝勒之呼太平軍為“賊”，呼中山先生等為“寇”，視造謠為家常便飯，此之謂“含血噴人”;好話說盡，壞事做盡，一方面滿口仁義，一方面爪牙如毛，偶語棄市，此之謂“笑里藏刀”;誅除異己唯恐不力，殺一個不夠，夷三族，三族不夠，夷九族，九族不夠，像燕王之戮方孝孺，來個夷十族，現(xiàn)在雖然沒有夷族這個把戲，但是對龍鐘老太婆，

　　乳臭未干的小娃兒，和自己的標準稍有不合，也要殺要害，此之謂“斬草除根”;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壞事，一做就民怨如沸，輿論嘩然，但為了自己的利益，置天下公意于不顧，一面掩飾，一面胡為，此之謂“掩耳盜鈴”;今天說得好好，明天完全推翻，一個諾言之后又是一個諾言，但實際卻一次欺騙之后又是一次欺騙，說話完全不算數(shù)，不算數(shù)而臉皮完全不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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