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說說解憂雜貨店,我曾想過,如果在大都市的CBD都有一家“解憂雜貨店”,是一件多美妙的事。
下班拖著疲憊的身軀路過解憂雜貨店,在投信口丟進一份煩惱,第二天早晨蹬蹬踩著高跟鞋路過雜貨店時就可以從牛奶箱拿出一份店主溫熱的回復。
我發(fā)現(xiàn)東野圭吾的浪漫故事極適合從僻靜街道搬到這里,因為CBD是一個最不缺心事的地方,愛恨也不比市井少,焦慮就像是霧霾,都是人間污垢,常年橫亙在寫字樓宇間。
這時,只有那些可以放肆把心肝肺都掏出來晾晾的地方,才顯得溫情且有魔力。
后來想想,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這些都是知識付費平臺和情感博主博粉絲博流量的大好生意,怎么會允許如此古老而浪漫又不“經(jīng)濟”的方式存在呢。
再后來想,其實這種解憂店已被都市人轉移成其他的形式,比如公司會組織的午間瑜伽冥想課,比如陸家嘴的午間基督教徒朗誦圣經(jīng)和唱歌聚會,又比如,這里比比皆是的“深夜食堂”。
中國式的深夜食堂絕不局限于街邊油膩膩的排檔和分不清肉質的燒烤攤,在高樓萬丈的CBD,它化身為夜店,KTV,酒吧,居酒屋和江邊的美式餐廳,它們都是“深夜食堂”,深夜才開始熱鬧,有食物相陪,也有心事下酒。
這些地方,有的歌舞升平,總是回響著振聾發(fā)聵的“死了都要愛”;有的推杯換盞,在固定時段亮起璀璨的happy hour招牌;有的四壁漆黑,只有甜酒上堆砌的橙子泛著誘人的白光;有的,像酒吧,不過是毫無歷史感的西方舶來品,卻把別人的國民性娛樂活動變成了中國都市人的解憂場。

時至今日,這些 “深夜食堂”對于我們的意義,或許不是一個多了不起的地理空間,但越來越像割舍不掉的情感空間。
夜色包漿,人的感情便如剛出鍋的炸雞,一掰就咔擦咔嚓地往地上掉碎末,再加上眾人拾柴,很容易就把白天積壓的悲歡,在深夜唱出了聲響。
既得利益者談的是風月,失敗者談的是人生劇本。
創(chuàng)業(yè)者談的是痛苦,混日子的人談的是小報八卦。
男人談的是女人,女人談的又是男人。
而所有這些,都不適合在員工、領導、投資者和父母孩子面前傾訴,否則如何建立一個力爭上游和360度正能量的偉岸形象。
白天,人們把自己塞進方方正正的模具,正好夠格坐進方方正正的格子間。
但總有逃出日常的那些時光里,模具里規(guī)整的形態(tài)終于可以“砰”的一聲撐開,顯露原形。
人們終于可以把“積極人設”和虛與委蛇拋棄,提醒自己其實早就對世界產(chǎn)生了不適應。
有人在網(wǎng)上問過一個問題,為什么很多男人下班后喜歡在車里抽根煙再回家?有個回答是說,因為下車后回到家,他是丈夫和父親,在車里,他是自己。
在這些“深夜食堂”,他也終于可以以一句帶著明晃晃喪氣的“你知道嗎”,開始還原自己的本色。
有些人內心柔軟,選擇的生活道路卻異常勇猛;有些人看起來錙銖必較,選擇的生活道路卻唯唯諾諾。
有愛情的時候,未必有錢;但有錢的時候,未必能買到一份和美的家庭關系。
種種性格和命運的矛盾,導致了“深夜食堂”需要養(yǎng)育一大批精神世界里尚未成年的“孩子”。
有一篇文章說,靠物質獲得滿足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而精神呢,怕還在囧途。
而另一層原因,大都市之所以成為大都市,除去本地土著的那部分,更多的構成部分是舉目無親的外地人。
他們沒有家的煙火,但人生還正值年華,他們需要打仗、防守、同時去經(jīng)歷時代巨大的變遷,包括房價高企,婚戀壓力,終生學習的焦慮和社會階層的固化。
這異常殘酷,所以在扎實的生計奔波之外,他們還有社交需求,還有精神需求,或者說麻痹精神的需求。
所有這些都市人的擅長偽裝,表里不一,內心孤獨,疲憊不堪,價值觀矛盾,精神世界缺乏主心骨,加上人間有太多想了也想不通的事,怕都是“深夜食堂”經(jīng)久不衰的理由。
即便要加班,人們仍然樂于到點了先去“喝一杯”;即便第二天要趕早班飛機,仍然喜歡在酒桌上談完生意后說一句“下一場”。
深夜食堂無非有兩個功效。
一來解決煩惱。
如果要分析成分,深夜食堂的空氣里大概彌漫著藏紅花和三七,負責活血化瘀通經(jīng)絡。
一兩杯濁酒下肚,一腔心事就涌出了。
對于92年生人都開始經(jīng)歷的中年危機,人們急需夜晚的時間加持來推進白天改變人生的理想,解決此時此刻的瓶頸,擊破可能存在的淺灘暗礁。
有時也真沒那么容易馬上解決,深夜食堂就像是溫柔的彌合,人們靠賴在那抓住一些慰藉,來粘連與理想之間的不斷篇。
二來忘記煩惱。
一盤小龍蝦,一個鴛鴦火鍋,幾瓶雪花啤,未必真有什么心事,就是制造樂趣。
這個世界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認為自己能改變世界,所以不如接受現(xiàn)狀、安然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盯著噗噗噗冒煙的鍋中之物及時行樂來的重要。
就算敵不過詩和遠方,深夜食堂也算是一趟價廉物美的近郊游。
而這兩大功效同時兼具社交屬性。
“深夜食堂”是一處神秘的感情孵化器,像是嗅到了對方身上同款的傷心,看到了同質的靈魂,讓知己之間的感情更好,讓半熟的同事下次照面時有一個會心而笑的理由,或者讓生命里又多闖進幾個嶄新的面孔。
即便是純粹找樂子的,也能在抹完油膩的嘴巴后發(fā)一個“減肥之事白天再議”的朋友圈,來一個“統(tǒng)一回答”的晚間互動節(jié)目。
作為一個不能熬夜不吃夜宵也無不良嗜好的寫作宅,我光顧深夜食堂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但有趣的是,腦子里有深刻烙印的記憶里,深夜食堂出鏡的卻都歷歷在目。
20歲,深夜食堂是大學門外的燒烤店。
凌晨四點,北大西門外的雞翅店人頭攢動。
每上一盤雞翅,大家一掃而空,那時的青蔥少年們各懷心事,私底下還在切磋如何用美麗的GPA和“狼性做派”的軟能力打入全球頂尖的投行。
以職業(yè)為目的的教育模式,無關于人本,但也不妨礙熱情在腦后就如和剛端上來的雞翅一樣,熱騰騰冒著煙。
那個時候,世界不過是規(guī)則。
25歲,深夜食堂是寫字樓外的中餐館。
最初的熱情過后,工作開始漸漸滋生疲態(tài)和瓶頸。
酒過三巡,同窗好友圍坐在一起開始吐露工作中的各種不順心。
這是一種很復雜的情緒,因為從小皆坦途,一直被關照,突然出了校門就不被關照了甚至開始被排擠,才會思考除了一味努力以外的東西。
有個理論說,好學生靠自律、勤奮和遵守規(guī)則。
而牛人靠熱情和走極端。
所以好學生和牛人之間是天然的矛盾體。
那個時候,社會的面目在我們眼里剛剛開始破產(chǎn),世界不過是潛規(guī)則。
而30歲,深夜食堂是那家風靡全城的KTV。
女朋友放棄一切國內的積累,隨剛認識不久的男人遠嫁美國,眾人以歌歡送。
而立之年,規(guī)則與否,都開始變得不那么重要。
這又回到了人本,我們都開始有一套“從心的生存邏輯”來對付生命里出現(xiàn)的各種意外,而且還相當坦然,不卑不亢。
山本耀司說:自己是看不見的,撞到一些東西,反彈回來,才會了解自己。
職場和生活的閱歷都讓我們慢慢長成了“自己”,有脾氣,也有主意。
原來無所謂的現(xiàn)在不妥協(xié)了,原來較真的現(xiàn)在放下了,原來看中的現(xiàn)在不相信了,或過了那個時間點了,它們的價值也就蕩然無存。
這個時候,我們才是自己規(guī)則的締造者。
在一些場合,我總能想起這些“深夜食堂”的情景,或是一兩句對方說的扎心的話,或是一兩句我的固執(zhí)與偏見。
當網(wǎng)絡上開始對那部同名戲劇掀起如火如荼的討論,腦子里突然就開始調度起,這些跨越時空的記憶。
當我把這一切連起來看的時候,這些在當初不過是一次次碎片式的短暫的刺激,卻連成了一條大多數(shù)人都會經(jīng)歷的,從懵懂到懂得的生命經(jīng)驗。
深夜食堂,好像是在我人生的每個拐點處,剪了彩。
《解憂雜貨店》里有句話說,他們都是內心破了個洞,重要的東西正從那個洞流失。
人的心聲是絕對不能無視的。
更深一點去想,“深夜食堂”所代表的那個解憂場,甚至不需要是一個地理空間,它無非是我們內心深處的一盞明燈,一處告解室,一點盼頭,一抹小確幸,一個擺渡人,在適當?shù)臅r候獲得了一次或真或假的心靈按摩。
我們在都市里的安全感,對于人生的幸福感,都往往與一些“深夜食堂”有關。
比如樓下的一家溫暖的咖啡店,一只YSL的爆款口紅,外賣APP上的香辣小龍蝦,每天都會臨摹的隸書,每隔一兩個月跑去不同城市看的演唱會,每年都會計劃的國際旅行……有姑娘說,漂在上海的路真難走,還好我有這一柜子鞋,這一柜子鞋就是她的“深夜食堂”,而我的“深夜食堂”,是鍵盤,是一個個打出的字。
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深夜食堂”,但擁有“深夜食堂”的人不會活得太擰巴。
它像一個支點,可以承載相當?shù)娜碎g重量。
有人說,中年“三寶”是克制、詩歌和酒,克制能獲得世俗成功,詩歌是精神解脫,酒是感性出口。
可我覺得,一個“深夜食堂”就夠了,“深夜食堂”可以有琴棋書畫詩酒茶,以及用短暫的情感出口,去換得日復一日的克制。
上帝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幸好我們自己打開了一間“深夜食堂”。
不管它有沒有駭人的音樂和漆黑的四壁作掩護,我們都何其幸運地,化掉了心上的陳年污垢,讓它變得亮堂起來。